田凱頻
第一次看露天電影是小時候在老家寨子的操坪上。
寨子里沒有劇院,學校是按民房式樣建的,沒有禮堂,曬谷棚低矮,有屋柱,還堆滿了生產隊各樣物件,放電影只能在水井邊的操坪上。說是操坪,并不寬敞,且不方正,不夠一個標準籃球場的尺寸。操坪離學校有200余米,中間隔著兩戶人家和生產隊大倉庫,多數時候是生產隊和社員的曬場。上體育課時,籃球時常蹦跳到水井里,要么直接打在女人的身上,要么撲進水里濺起一撥水花,把圍在水井的人嚇得驚叫。
那天上午,學堂里議論著一件重要的事情,晚上寨子里放電影。天仁有眉有眼地說,某人早晨在上學路上,看見林寨人挑著抬著把電影機子送來了,就放在天力伯家里,我們飛跑去看,確實是的。五口綠色油漆的木箱放在天力伯的堂屋里,套著細麻繩,都上了鎖。
這件事沖淡了上課,似乎也延長了課時,占據了我一天的心思。終于等到放學,急著跑上山砍一擔柴,趕快挑回家。路過水井坎上,操坪里合適的位置已放好一張八仙桌,該是架電影機子的。桌子前面擺了好幾排凳子。回到家,放下柴火,顧不上肚子在鬧騰,馬上搬起一把凳子,趕到操坪,排放在那些擺好的凳子的邊緣,打了記號,心里才有些踏實。
胡亂扒了幾口飯,急著趕回到操坪,坪場的凳子已經塞得滿滿的,密密麻麻,一把挨著一把,幾乎插不進腳。有幾個人正在指手畫腳比劃著,為某塊地盤讓與不讓爭辯。儺興爺站在八仙桌邊說:“莫吵!莫吵!都將就點啊,擠點就擠點,大家看啊。”儺興爺輩分高,又是大隊書記,講話有威信,可以控制局面。他要維護整個秩序,還要保證那張八仙桌不被移動。
老人們把外來行走謀生的人叫作“客”,放映員就成了“電影客”。電影客來了,一男一女。與儺興爺爺照應后,開始張羅。電影客打開箱子,展開幕布,取出一卷繩索,系好幕布的四角,牽引繩索,分別綁定在屋檐里的挑枋和屋腳巖縫的木楔上。在幕布下面放一個大音箱,電線牽到八仙桌所經線路涉及的凳子,凳子主人自動避讓,然后重新調整。在八仙桌旁架上一臺腳踩發電機,電影客從天力伯伯家的三角支架上取下晾衣的竹竿,豎起來綁在八仙桌一只腳上,掛上一個燈泡,然后擺弄著電影機子。整個程序,儺興爺一一配合,有需要時隨便叫上先來的社員一起幫忙。末了,指定天元、天奎、馬崽、興忠幾個青壯勞力,負責輪換踩發電機發電。
發電機響過一會,電燈亮了,一陣歡呼,標志著電影即將開場。電影客開啟放映機,一束強光把幕布照得雪亮,開始上下左右調正機位。強烈的光柱里,空氣中飛舞的粉塵被照得瑩亮,如同無數飛舞的螢火蟲。小伙計們調皮的把手伸到里面,做出不同的形狀,后來的人走入前面,腦殼和扛著的凳子,全投影在幕布上,一停一動,像舊時的皮影戲。
那晚放映四部片子,“九大”的新聞紀錄片,科教片《水稻的田間管理》,動畫片《草原英雄小姐妹》和故事片《地道戰》。每放過一陣,需要停下換片。再開放時,電影客把換下來的膠片盤,架在八仙桌上,手搖把柄倒片。電影里面,日本鬼子端著槍,在地道里縮頭縮腦地走,一腳踩空掉進陷阱,大家看得入神時,幕布上突然出現一瘤蘑菇一樣的黃色斑塊,漸漸擴大。隨著有人驚呼“燒片了”,電影客將機子關停,拉出膠片,用剪刀剪斷撥弄一陣后,裝上再放。
換片的空擋,儺興爺用話筒講話,安排二隊三隊各出兩個男勞力,第二天把電影機子送到朝天寨。
第一次看電影,感到新鮮,神奇,老想著那么大一點的機子,里面怎么走出那么多的人,裝著那么多的事情。那山、水、人、牛羊、禾稻谷物活鮮鮮的,和真的一樣。第一次見的毛主席的光輝形象,聽毛主席講話。以前見到的毛主席,全是瓷像章、銅像章、石膏塑像和“忠”字牌上的畫像,都是不會動的。電影里的好人真好看,壞人很可惡。電影里人唱的歌比學校老師教的歌好聽。
那時候鄉里伢崽除了讀書,放羊,守豬,砍柴,就是玩耍。跳房子,拈落子,挑花,踢雞踺,靈巧的項目屬于女娃。看電影遠比這些玩意好,新鮮,熱鬧,感覺比老師上課有味道。看解放軍八路軍打仗,打死敵人,很帶勁,過后許久,還在興奮,激動。
后來寨上通了電,放映只需接電,不要再用腳踩發電,簡單了一些。雖然不需花錢,但看一回電影很不容易,大約兩個月輪回一次,遇上雨雪天氣,要順延到天晴。
放映中有時碰上下雨,毛毛雨,照例放,鄉下人不怕雨,局面尚能穩定。只是電影客怕雨淋濕了機子,邊放邊要為電影機打傘。雨稍大一點,稠密的雨點劃過放映機的光束,變得亮白,像在落雪霰,投映在幕布上花花點點。場面開始騷動,有人帶斗篷,有人撐傘。即便傘盡量壓低,后面仍然有人呵斥。最受用的是用塑料布,兩手支撐著蓋過頭,披在背上,既蓋住頭,遮住了背,又不妨礙后面的人,只是兩手一直懸著極為難受。一時間雨滴打在斗篷上、雨傘上、塑料布上,咂咂的響聲混雜在電影的聲音里,有了額外的情趣。雨再大,不得不中斷放映,場面一片混亂,各人不管了凳子,只顧跑到旁邊人家屋里躲雨。電影客用專門的雨布罩好機子,也隨著一起躲雨,一起等雨變小,等待雨停。大家無根無據討論著雨會下多久,會不會停下來。雨變小,繼續放映,各自找到自己的凳子,用衣袖擦了凳面,繼續看完。雨沒有停的意思,也沒有明顯減弱,放映逼迫中止。電影客宣布放不成后,大家悻悻地提了凳子,四散開去,一路埋怨天不作美。
在本寨子看電影是不夠的。先一天電影隊在林寨放映時,跟著黑外、天龍幾個大點的后生家趕去看。第二天本寨看過后,第三天又追著到朝天寨看,一輪下來,同樣的影片至少看三次。公社放電影,也會走十二里路,到廖家橋廣場大楓香樹下去看。
毗鄰的新場公社報木林、古沖放映,我們也會走七八里山路去看。走到邊時,上勁的位子都被人占了去,只能站在外圍,實在太偏太遠,就到幕布的后面反著方向看。雖然路遠,又不好走,大伙一起有伴,那邊寨子親戚多,可以照應,父親也不反對,每次叮囑散場時莫要走散。在月黑天,父親會幫我準備幾把干麻桿、葵花桿綁扎的桿把,用著回來路上點燃照亮。到其他寨子看電影,只能站著,站得累了,就坐在地上,全然不顧地上的灰土。看完電影,一溜人一路踉蹌,高一腳,矮一腳,議論著電影里的人物和情節,深夜到屋,一點也不覺得疲倦。
電影看得多了,記住了很多有趣的臺詞和歌詞。《地道戰》里的山田講的“打槍的不要,悄悄地進村。”“高家莊,實在是高。”傳寶下令“你們各自為戰……打一槍換一個地方。”《地雷戰》里趙虎交待大家“不見鬼子不掛弦。”《洪湖赤衛隊》里韓英問劉闖 “拳頭直接打出去有力?還是先收回來再打出去有力?”這些臺詞,后來在生活中被靈活的借用。學會很多優秀的電影歌曲,《神秘的旅伴》里《緬桂花開十里香》彝族風情優美纏綿的曲調,《阿娜爾罕》里《婚禮之歌》伴著熱瓦甫琴聲維吾爾族熱情歡快的旋律……至今,時常在不經意中輕聲哼唱。
慢慢長大,知道往日男電影客姓楊,后來做了鄉農業技術員,兒子當了縣廣電局長。那個長得非常好看的姑娘,姓王,被保送到湖南中醫學院讀書,后來到城市當了醫生。
后來進了城,街上有了影院,家里有了電視,有了電腦,看電影更便捷。我一向不以先睹為快去湊熱鬧搶先看剛上映的火爆大片。多選擇在家里,從網絡電視里或電腦優酷里查找影片,獨自一個人觀看。這有很多的好處,好的表演,好的情節,好的臺詞,好的插曲,可以回放,反復欣賞。想起以前看過的某部經典的片子,翻找出來重新細細品味。每次看電影,都會想起當年看露天電影的的味道。
鄉下現在還有露天電影,回家時遇到過兩次,是縣電影公司按要求送電影下鄉,電影客自個開車來,開車回。只是寨上很多人離開了寨子,學校撤了,孩子們都在城鎮上學,老人跟隨著去照顧,年輕人大多遠走他鄉務工謀生,一些有想法的人舉家擠進了城市,一場電影下來,沒有幾個觀眾,更沒有人走村串寨看電影了。
不知看了多少電影,看著看著,人就老了。每部影片,是一個人或一群人的人生故事,不論是喜劇悲劇,不論是精彩平庸,這些人物的人生里,似乎也有自己的影子。回顧自己半生過往,經歷了許多艱難困苦,酸甜苦辣,悲歡離合,生死離別,也像一部電影,起伏跌宕,悲喜交替。只是這部人生的電影,編劇是父母,是命運,導演是生活,是現實,主角就是自己,無需塑造,無需演繹。還沒有到劇終,余下的部分,是身體的安然,心靈的寧靜,歲月的平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