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厚能
2023年6月13日,中國美術界最會玩的老頑童走了,令我一直敬仰的老先生走完了他近一百年的藝術人生,讓人痛心嘆惋的是,在這個世界上,從此再沒有了一個名叫黃永玉的藝術達人。根據他的遺愿,不留骨灰,不舉行任何告別儀式,一代藝術大師以自己獨特方式與這個他一生熱愛的世界作了最后告別,給世人留下無盡的感慨和思念。
2022年,我花了一整年的時間,拜讀先生長達260萬字長篇自傳體小說巨著《無愁河上的浪蕩漢子》,這是我有生以來讀過的最厚的一部書。2023年年初,我又購買了他設計的兔年生肖郵票《藍兔子》,這也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為收藏而購買的郵票。先生辭世后,一天晚上我在家中書房,默默地將23年前在奪翠樓上第一次拜望先生時的合影暫時摘下,怕見到合照而傷感,期待隨著時間推移,心情平復后再懸掛出來。
先生是湘西的大名人,很早以前就知道他的大名,先生與沈從文、宋祖英一道,是我們引以為自豪的湘西三張文化名片,而他又傾情打造了第四張文化名片酒鬼酒。本想,黃老是天上耀眼的星辰,相距是那么遙遠,可望而不可即。想不到的是在一次機緣巧合中,我曾有幸近距離拜見過先生,目睹過他的風采,聆聽過他對藝術對人生的真知灼見。2011年3月,在鳳凰玉氏山房的那次問藝,匆匆一晃竟過去了十二年。現在,先生永遠地走了,這也成為了我第一次登門問藝,也是最后一次。
2011年3月27日,那是一個周末,中午時,在家中休息的我突然接到時任州長葉紅專同志的電話,告知黃老先生近日已回到鳳凰,叫我快點趕過去,一道前往玉氏山房拜望。因當時去鳳凰還未通高速,恰巧當天沿途修路又堵車,本來一個小時的車程,竟走了兩個多小時。當我趕到玉氏山房時,迎面是大鐵門上懸掛有“家有惡犬,非請勿入”的字樣,還好,主人已安排一名工作人員等我來給開門。
記得2000年春,我曾在沱江邊上的“奪翠樓”里第一次拜訪過先生,并寫了一篇《初訪黃永玉》。不久,鳳凰古城獲批國家歷史文化名城,次年先生又回來了,下榻于鳳凰長城賓館,當時,從事秘書工作的我隨同州領導去看望他,每人獲得一本他的簽名新書《火里鳳凰》。此后,在一些重要活動中,也曾近距離感受過先生的風采,遺憾的是沒有機會當面請教。為這次登門求教,我提前做了充分準備,在書店買了一摞他的著作,還專門寫了一幅書法長卷,想呈他指點一二。
當我走進山房里偌大的畫室時,發現里面已經坐滿了人正圍在先生周圍聊天,并欣賞先生剛創作完成的幾幅畫和“湘西王”陳渠珍墓志銘的小楷書法。此前聽說先生準備在沱江上捐修風、雨、雪、霧四座橋,此次他回鳳凰,主要是商量修橋的具體事宜。
我的姍姍來遲,打斷了他們的聊天,大家的目光齊刷刷望向我,我有些不好意思,這時州長打破尷尬,連忙把我介紹給先生說:“黃老,他叫梁厚能,是一名書法愛好者,書法寫得相當好,今天是專門從吉首趕過來的。”
聽了州長介紹,黃老從座椅上站了起來,熱情地向我伸出右手,我連忙走上前去雙手握住先生的手說:“黃老,我以前曾拜訪過您,您還給我贈送過《火里鳳凰》呢。您記得不?”
先生遲疑了一會兒,點頭說道:“是的,見過,有點印象。”
我說:“黃老,我今天是專程來向您請教的。”
先生爽快地答應道:“要得!字帶來了沒有?打開來讓我看看。”
于是我急忙從手提包里取出習作放在畫案上,大家與先生一起圍了過來。我邊徐徐展開,先生邊觀看。先生從右至左慢慢看過去,邊看邊向我詢問情況,并說道:“寫得好,比我寫得好!”先生的俏皮話,把我嚇了一跳,卻惹得大家開懷大笑,氣氛非常活躍。
看完整幅作品,先生肯定地對我說:“這是一幅成功的作品,你這么年輕,字寫得個子好,不錯啊!”
聽先生這么一說,旁人馬上附和道:“得到黃老的高度評價,不容易啊!”先生的夸獎,使我受寵若驚。在很早以前就聽人說過,先生對向他請教的人一概都說好,我想他今天也可能如此吧?
我連忙說:“黃老,謝謝您的鼓勵,我的字還很稚嫩,今后要更加努力!另外我還想請教您,學書法,要掌握哪些要領?”
先生略加思考后說:“學書法要有扎實的基本功,你要向經典學習,拜古人為師。要在臨帖上下狠功夫;結字要穩,不能飄浮;要講究章法,要注重墨色的變化;運筆要活,不能太死板。”
然后先生感慨地說:“在那戰亂年代,為生計到處奔波,沒有時間練帖,我的字是亂搞的,寫得冇好!現在很多人基本功不扎實,寫的字是飄的,寫字下筆要沉,你的這個‘來’字,雖然是用了枯墨,但一筆一畫交代得十分清楚,下面‘回旋’兩個字也很好,沒有飄。”
聽了我們的對話,旁人打趣道:“厚能,黃老對您的書法評價這么高,又教了你這么多絕招,今天晚上您要向黃老敬杯謝師酒哦!”
我忙說:“當然!當然!”
先生聽后樂了,眾人也哈哈大笑起來。
我隨身帶了一本自己的新書《書法湘西》,從提包里拿出書來,送到先生手上。先生接過書后,就坐下來翻看。他首先瀏覽了凌宇教授所作的序,當他翻看到寫沈從文書法的文章時,先生看得很仔細,指著書中沈從文當年在芷江書寫的一幅碑刻拓片說:“這才是真正好書法,這是他十八歲時寫的,寫得好,了不得!”
待翻看完全書后他說:“你收集的資料很全,下了不少功夫的,有史料價值,寫得不錯。放在我這里,今后有時間我一定好好看看。”
待先生翻看完拙著后,我拿出《黃永玉傳奇》一書請他簽名。先生接過書后說:“這是你自己買的,不是我送的哦。”
我說:“都一樣,反正是寫你的書。”
接著先生用鋼筆在扉頁上工工整整地寫道:厚能一笑,黃永玉,2011、3、27,玉氏山房。
不知不覺,時間到了下午5點鐘,先生對大家說:“屋里有點冷,我們到外面曬太陽去!”
于是,大家七手八腳,抬的抬桌子,拿的拿板凳,很快在門前的院壩里擺好了桌椅。大家坐定繼續聊天。古往今來,天南地北,談笑風生,無所不聊。想不到,耄耋之年的先生,精神和記憶力還有如此之好。他談起抗戰時期在江西贛州的往事,仿佛就像昨天發生的事一樣。閑聊中,大家把話題又扯到修橋的事上。最終定于4月10號前可以開工。
州長說:“到時殺個全羊,搞它個火鍋,好生慶祝一下!”
先生表示贊同,但又擔憂地說:“要是要得,恐怕到時人太多,一個羊子怕不夠哦!”先生的話把大伙兒給逗樂了。
州長答道:“黃老,這個您不用擔心,一個羊子不夠,就殺兩個!”
6點20分,廚房來人傳話,晚飯已辦好了。于是大家便結束了聊天。記得八年前我曾參加先生八十歲生日宴會,也是在山房進晚餐,當時吃的是自助式西餐,先生與前來嘉賓一樣拿著盤子,自己打飯菜,站著吃,大家端著高腳酒杯紛紛向先生送上祝福。
而那天辦的是本土家常菜。先生是個滴酒不沾的人,我也不勝酒力,之前玩笑所說的謝師酒,自然就免了。因為不喝酒,無須推杯換盞,平時為酒所累的大家,這次吃得輕松而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