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虎穴

早春時節，匆匆吃過早飯，隨大人們一起下地勞作。初始，天空湛藍，涼風習習，頗有幾分愜意。未幾，太陽升起，氣溫漸高，心中生出膩煩，不是借口腰疼，就是嚷著口渴。母親憐我年幼，允我回去燒壺一匹罐茶送來。我得了指令，頓時腰也不疼，口也不渴，撒開腳丫，飛也似的跑回家。

家是土屋，左右三間，正是平常人家居所，好在冬暖夏涼。屋后有菜園，種菜、種果樹、種竹，也種茶。茶是最普通的“一匹罐”，學名湖北海棠。一匹罐是村茶，名字粗糙，帶有鄉野氣，如喚作海棠，則格格不入矣。

一匹罐，顧名思義，就是只需要一匹（片），就能泡一罐。此茶葉片寬大，其形狀與樟樹、銀杏葉子相仿，主要流行于湖北襄陽、宜昌、荊州等地，是一種地域性非常強的茶飲。吾鄉地處湘西北，與荊州接壤，方言多楚音，鄉間習俗乃至草木，也與鄂地多有關聯。

端午前后，一匹罐茶熟，即可采摘。采摘時，茶葉不分老幼，也無甚講究，一把抓住枝干，捋光葉片即可。天晴時，將茶葉平鋪于簸箕上，在陽光下曝曬，兩三日后，茶葉由綠變暗，由軟變脆，即可納入塑料袋中備用。有時，有客人來訪，適逢家中茶葉用盡，母親會喚我去摘幾片新茶。我一陣風似地跑到菜園，捋下幾片交與母親。母親將茶葉洗凈丟入沸水中熬煮，待稍涼后再盛于大碗中端與客人，口中連說“怠慢”?？腿艘粴夂韧辏ㄗ欤焙簟昂煤取?。

喝一匹罐宜豪飲，不宜慢品。煮好的一匹罐，鄉人喜用砂罐儲存，待口渴時再倒入粗瓷大碗。因了碗的瓷白，愈發顯得茶色酡紅。一邊倒茶，一邊看茶葉在水中騰挪，宛若人生般起起伏伏。一匹罐是茶里的關西大漢，喝茶時須端大碗一飲而盡，不可細品慢啜，否則，便失了趣味。湘人性格果敢剛烈，由此可見一斑。

彼時，鄉人燒茶或用鐵鍋，或用燒水壺。用炒菜煮飯的鐵鍋燒茶，茶水多油腥味，不為人喜，只有農忙時節，有人圖簡單省事，方才如此。平常時日，鄉人燒茶多用燒水壺。燒水壺的材質有鐵，也有鋁。鐵燒水壺壺身黢黑，像祖父日曬雨淋的臉頰，寫滿了滄桑往事。鋁燒水壺周身锃亮，閃著銀白的光，像新嫁娘般，平日里總是躲在新房中，很少拋頭露面，只有貴客登門，方可一睹芳容。

那日我回去燒茶，用的便是鐵制燒水壺。灶屋里放有兩口大缸，一口盛清水，一口盛潲水。盛清水的水缸上有木蓋，水面漂著一把葫蘆做的水瓢。我用水瓢從缸中打出一瓢瓢清水，分幾次灌滿燒水壺，又取出七八片一匹罐茶葉，洗凈，甩干，放入壺中，將壺置于火爐上，再抱來柴禾點火燒茶。鐵壺身厚，燒了許久，水才燒開。看看已是日上三竿，想著口渴難耐的大人們，我趕緊將茶水倒入茶罐，拎起茶罐上的提把，快步向地里跑去。

“烈日如蒸蟬聲斷，鄉野鋤禾戴帽氈。田頭砂壺一匹罐，沁人心脾解暑饞?！毖b盛一匹罐茶用砂壺，煮茶則宜用土罐。鄉人嫌土罐煮茶慢，還是用燒水壺更多。少時，我只見過祖母用土罐煮茶，煮出的茶水香氣濃烈，色澤紅釅，汁水過夜不溲，特別止渴解暑，去乏提神。二十年前，祖母活到八十三歲去世。而我，也有二十余年未飲一匹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