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牛角山,茶壟如綠浪般起伏,嫩芽初綻,綴滿晨露,與遠山的云霞交融,繪出一幅流動的山水詩畫。
如今的德明茶鋪,門庭古樸典雅,高懸“漢南獨步”牌匾,歷經歷史滄桑,見證了茶鋪的歷史風華。
文/圖 團結報全媒體記者 符曉鳴
行走在武陵山脈的皺褶里,忽然發覺造物主對這片土地的偏心。北緯28度的陽光穿過云層,在海拔800米處停駐,與紅黃相間的土壤簽下千年契約。
茶樹的生長總是遵循著自然的律動。牛角山下的茶農彎腰時,整個湘西的歷史都跟著俯身。他們骨節粗大的手指翻開農歷,在“七挖金,八挖銀”的諺語里,觸摸到祖先的體溫。茶壟間的蜘蛛網掛著露珠,蘊藏著紫藤的影子和蘭草的私語,令一抹茶香格外芬芳。固執的生態智慧,讓古丈毛尖里的茶多酚保持著15%的驕傲,豐富的氨基酸則是解鎖舌尖上春天的密碼。
時間的茶梗
泛黃的《古丈縣志》靜躺在博物館中酣睡,斑駁的字跡記載著:“茶,各鄉皆有,而龍鼻嘴、野竹坪者最佳。”簡短的文字,承載著千年的茶事記憶。當馬王堆漢墓的竹簡突然睜開眼睛,“梋一笥”的筆畫里滲出湘西的晨露。歷史的畫卷緩緩舒展開,實證漢代之前古丈大地已有種茶飲茶的活動。
“茶者,南方之嘉木也”,陸羽在《茶經》里寫下判詞,被古丈的茶樹用年輪印證了千百遍。宋元時期,古丈茶葉通過酉水河運往洞庭,再轉運北方。明清兩代,古丈毛尖被列為貢茶,當地至今流傳著“五里一碑,十里一亭”的貢茶古道傳說。那些被歲月磨光的青石板上,至今依稀可見當年馬幫留下的蹄印。
酉水河上的茶船早已朽爛,美麗的傳說卻讓古丈毛尖保持著貢品的尊嚴。1929年,民國十八年,古丈縣縣長胡錦心將“茶美人”楊三小姐制作的古丈毛尖送至西湖博覽會榮膺金獎。此后,民國總理熊希齡力薦古丈茶葉在巴拿馬萬國博覽會獲國際名茶獎,這是中國茶首次在世界舞臺嶄露頭角。1955年,古丈建立國營茶廠,將分散的制茶技藝系統化、標準化。如今,古丈縣茶葉種植面積已達20萬畝,年產超1萬噸,成為鄉村振興的重要支柱。
手掌上的煉金術
清明時節的茶園里,六萬次俯身才能兌換一斤特級毛尖。采茶女手指翻飛,遵循“雨天不采,露水未干不采,紫芽不采”的古訓,只擷取“一芽一葉”的精粹。她們的指尖能分辨露水何時適合婚配,紫芽為何需要避諱。她們彎腰的弧度,恰好是大地與人體最完美的夾角。
采茶人的指尖,其實都是活著的時鐘。我見到一位80歲的老茶農,他的眼睛都已渾濁,但手指觸到茶芽時,立刻能判斷出是否達到“一芽一葉”初展的標準。他說這是祖輩傳下來的手感,就像書法家對毛筆的掌控,早已不假思索、爐火純青。
古丈毛尖的加工工藝,仿佛是一部用蒸汽和火寫就的《茶經》。攤青時,茶葉在竹匾上均勻呼吸。老師傅在滾燙的鐵鍋前翻炒著茶葉,他們的手掌都出奇地厚實,上面布滿白色的燙痕。只因殺青時,鐵鍋的溫度必須精確到200攝氏度,這是無數代茶師用燙傷的水泡換來的經驗。揉捻工序最見功夫,“輕——重——輕”的節奏,暗合“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的玄機,茶葉在揉捻中完成細胞壁的破裂與重組。木炭的烘焙則是最后的考驗,含水量必須控制在精確的比例,多一分則燥,少一分則霉。
當茶葉在玻璃杯中完成“三起三落”的儀式,我才突然明白,這哪里是在泡茶,分明是在進行一場時間的“水葬”。那些舒展開的葉片,是無數采茶女彎腰的剪影,是老師傅手掌上的老繭,是櫟樹木炭最后的嘆息。所謂非物質文化遺產,不過是將千年時光壓縮進一片葉脈的技藝,是人類用血肉之軀對抗時間流逝的最優雅方式。
葉脈里的文明
梳頭溪層層疊疊的茶園深處,茶企業家龍自剛先生為我們揭開了一段塵封的往事。
故事要回溯到清末年間的保靖縣清明鄉(現屬古丈縣古陽鎮排茹村)。龍自剛的曾外祖父李文典原是當地手藝精湛的鐵匠。有趣的是,在這充滿金屬質感的空間里,卻始終飄蕩著一縷清雅的茶香——李鐵匠有個習慣,總愛用自制的茶葉招待鄉鄰。
那些被爐火烤得黝黑的粗瓷碗里,盛著的竟是后來聲名遠揚的古丈毛尖雛形。茶湯入喉,鄉人們常忍不住贊嘆:“好茶!”更有懂茶之人特意送來“漢南獨步”的牌匾。歷史的轉折發生在袁吉六先生的出現。這位清光緒年間的舉人,現代著名教育家、文史學家,當時正在此處設館教學。品過李鐵匠的茶后,慧眼獨具的袁吉六建議:“何不專開一間茶鋪?”于是,在叮叮當當的打鐵聲旁,“德明茶鋪”的招牌掛了起來。
德明茶鋪主營的“古丈毛尖”和“藥茶丸”別具特色。尤其是“藥茶丸”,將當地小葉種茶鮮葉搓揉加熱,干燥后結成烏黑油潤的丸狀。沖泡時,但見茶丸在水中舒展,宛如蛟龍蘇醒,滿室生香。歲月流逝,當年的茶鋪早已不復存在。龍自剛唯有費盡心血將德明茶鋪復刻在梳頭溪的茶園間,他繼承的不僅是先輩的茶鋪,更是一脈相承的文化基因。
所以在古丈,茶早已超越飲品的范疇,成為生活的儀式。土家族“三道茶”習俗中,第一道“清茶”必定選用明前毛尖,寓意“清清白白做人”。婚禮上的“茶禮”,新人要向長輩敬獻毛尖,象征愛情的純潔。
文人墨客對古丈毛尖的詠嘆不絕如縷。沈從文在《邊城》中描寫的“碾坊邊的茶亭”,沖泡的正是這種翠色欲流的毛尖。黃永玉作畫時,總要泡上一杯家鄉的毛尖,他說,“這茶里有湘西的魂。”
茶煙升起時,古丈的山巒在杯中出現。這杯茶從清末民初一路走來,帶著鐵匠鋪的火星,書院里的墨香,婚禮上的誓言,最終停駐在我的掌心。所謂文化符號,從來不是博物館里的標本,而是活色生香的生活本身——就像此刻杯中舒展的茶葉,正在續寫德明茶鋪未完成的故事。